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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9章 大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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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三眼裏流下熱淚,越說越淒愴。“主人!想想你在外櫛風沐雨的日子, 想想你參與變法時那一腔熱血,想想你披星戴月勘探繪圖的辛勞,想想你為百姓修建的那些堤壩和堰塘!你無數次對我說過, 你守著的這些東西,比你自己要重要得多, 你不親眼看著天下太平、百姓安居樂業,連死了都無法閉眼。可如今你神迷智失,連身體都要被人奪去——你拼死守護的一切,都要被這臭瘟鬼毀了!你流血流汗建樹的功業, 都將無法彌補你的罪孽於萬一!主人,我一個旁觀之人尚且痛徹心肺, 你若有知覺,該是何等傷悲!”說到這裏,他再也按捺不住,伏地大放悲聲。

這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哭聲,摧肝裂膽, 連鐵石的心腸都要熔化。四方一片鬼聲啾啾。

李公仲猛覺胸中有什麽動搖了一下, 緊接著腦中翻江倒海。白水部居然突破了禁制, 企圖奪回對身體的控制。他的頭奇怪地扭了一下,突然往前走了半步, 又掙紮著退回。就在這時, 伏地慟哭的燕三突然前撲一步,雙手齊齊伸出。李公仲猝不及防, 被兩枚金針釘入雙腳。

烏履下流出了鮮血。李公仲的雙眼陡然變得赤紅。

他狂叫一聲,長發飛散,一掌向燕三當頭打下。

他的另一只手卻不受控制地伸出,一把推在燕三肩頭。

燕三飛跌出老遠。那本要擊落在他頭頂的一掌之威落在雪地,赫然出現一個數丈深的巨坑,雪土飛濺。

燕三翻身爬起,毫不遲疑地轉身。

“歸硯先生,掩護燕三!”瞅準時機,君如月斷然下令,“寶刀,你和喵神農、苗苗伺機靠近,見機行事。一旦燕三得手,立即掩護他撤回。如果失敗,盡力救得他性命!”

歸硯先生現出真身,原來是一只七尺見方的巨大歙硯,金暈羅紋,山水崢嶸,其上雲氣繚繞,氣象萬千。只見硯池之中,墨海滔滔,似有烏魚墨龍高低潛躍,水怪夜叉上下沈浮,光泛日月,氣吞霓虹。他猛提一口氣,吸入滾滾墨濤,轟然噴出,壯若倒海。濃稠的墨汁在空中形成黑霧,驟然遮斷了人們的視線。可夜色中,喵神農發光的眼睛分明看到,燕三的身形恍如燕子的剪影從中掠過。

兩枚金針將白水部的雙腳牢牢地釘在了地上,針尾發出金色毫光。李公仲的雙手逐漸失去了控制,捶打他的胸口,撕扯他的臉和頭發。他的臉扭曲著,雙眼瞪著前方,不時現出狂怒之色,顯然身體裏戰況正烈。

燕三已欺到身前。

李公仲擡起手掌。

毒瘴黑氣都隨著他一舉一動流轉,身周風雲變幻,霹靂交加。突然間,一道紅光湧上他的右手,靈蛇般縛住了即將噴吐的法力。

燕三一個鷂子翻,金針當頭拍下。

金針直直刺入了他的頭頂百會!

木先生暗叫一聲好!

李公仲身周的毒瘴消散了,整個人都起了一層薄薄的白氣,若即若離,渾身上下都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紅光。

他嘴唇顫抖,喃喃地說:“燕三……”

燕三已到他身前,手捏最後一根金針正待刺下,忽聞此聲,又驚又喜將針放下:“主人……”

君如月厲聲道:“不要中計!”

話音未落,那三綹清須的臉突現燕三眼前,一股大力直襲胸口。

所有人都驚呆了。喊殺聲一時沈寂。

燕三一手緊攬住白水部肩膀,一手握住金針。那根金針直刺在白水部心口,血點正越擴越大。而白水部的右手整個都穿透了燕三的身體,噴濺出的鮮血將三尺冷雪染得殷紅……

白水部的眸光回覆清明,正正地望著燕三。

此地正是修羅戰場。瘟兵疫鬼們沖殺在精怪異類之中,哭號呼吼聲、兵刃相擊聲不絕於耳。

但他眼前的情景,比他見過的一些修羅場都更加可怕。

他的手深埋在燕三的血肉之中,鮮血染紅了雪白的衣袖。

燕三的身體滑落下去。他仰著頭,望著白水部大睜的眼,口唇翕合。

他想告訴白水部,他燕三今日所為,是一生中最令他驕傲的事——他以一個凡人之力,救下了他最為尊敬的人。如果可能,他想對所有的朋友誇耀一世。等到了桃花盛開之日,他會坐在楊柳春風的墻頭,斟滿一杯黃酒,把這個故事娓娓地告訴燕泥兒的芳魂。

這是他欠他的。

他曾是一個江湖浪子,今天不知明天落腳的地方。他牽馬,歌吟,有時行俠仗義,有時滋事鬥毆,有時在春野上追逐游女,有時又現身瓦舍與人角力。一日,天上鳶哨傳來家鄉歌謠,他突然無可遏止地思鄉,一路騎垮八匹馬,數日便翻山越嶺,回到開封城郊的小村。

母親已經不在了,他的青梅竹馬燕泥兒自認了門庭,服侍他母親終老。因為長期操勞,她患了嚴重的腿疾。大夫相看時,已經油盡燈枯了。她的最後一個心願,是看一場雪。

他們相識的那個冬節,大雪紛紛揚揚。她把簾子打起來,他在吃棗泥糕。

那是烈日炎炎的六月。他一路哭泣著,在山路上走,直到被一個黃衣人拍了肩膀。黃衣人說,找右拾遺白鐵珊,他會幫你。在城西雜草叢生的寺院裏,他找到了那個人。那人皺了下鼻頭,說句“賊土地忒多事”,便丟下手裏在擇的菜,跟他走了。

當那人吹起竹笛,天上真的飄起了雪花,晶瑩的,沾手即化。泥兒伸出手,微笑著,去接那冰涼的花朵。院墻上積了厚厚一層雪,但在小院外,四野青青,夏花爛漫。

泥兒走了。他痛悔難當,拜倒在這個人腳下,說,我燕三願為主人做牛做馬、赴湯蹈火。

那人嘆了口氣說,你能幫我做飯麽?你自己說的啊,赴湯蹈火。

燕三的雙眼流出了滾燙的淚水。

白水部輕輕地扶抱著燕三的肩背,將他放倒在雪地上。闔上了逝者雙眼時,那滾熱的淚水灼痛了他的右手。松手的那一剎,似乎燕三的英魂也飄然遠去了。他呼吸如割,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
燕三靜寂無聲地躺在白雪上,像在每一個春風煦日的午後,沈眠在桃花紅雲下的小榻上,身上鋪滿了鮮紅的落英。

蘇苗苗躍出雪地,上前搖他:“師侄,此地不是傷心處!”

白水部站起身來,狠狠拭淚,袖口在臉上帶出幾道血痕。

雖天崩地毀,不足以形容悲慟於萬一,但身陷殺陣,肩擔重任,若此時放縱,貽誤戰機,何以告慰兄弟在天之靈?!

喵神農在他們身後大呼:“小白!小心後面!”謝寶刀倏然回護,亮出寶刀。

白水部回身一望,見原先那撲倒在地的小道童又站了起來。

李公仲無法再占據他的身體,只能回到原先的軀殼。

二人目光甫撞,決然出手。

這小道童的軀體應是血肉之軀。白水部起心動念,欲在他體內凝結出一只鐵蒺藜來。但薛蓬萊知道,李公仲又豈會毫無防備?道童敞開胸襟,露出朱砂畫符來,像是嘲笑。

白水部立刻又召起遍地積雪,雪光浮泛在空中,在落在李公仲身上那一剎,突然變成了火苗。

五行流變。

李公仲身上的小道袍燒壞了幾個洞,但他無動於衷。火苗很快就變成塵屑落下。

“凡間的火於我有何哉?”李公仲冷笑。

白水部手中出現冰劍,瞬間又成了精鐵劍,眨眼間已刺到李公仲眼前,卻在離他面目五寸處再也無法前進一寸。劍尖開始銹蝕,像是快速經歷了數百年的光陰,最後軟塌下來,整段零落成泥。

李公仲太快了。即使同是五行流變,他的速度也趕不上李公仲的速度。

此時他正應付白水部、蘇苗苗、喵神農、拂明子、一剪梅五人的進攻,依然游刃有餘,而白水部他們已經力不從心。

此刻在另一頭,鳳清儀與謝子文正在對付薛蓬萊。

鳳清儀傷口裏的毒侵入得越來越深,他的劍變得遲緩,但依然劍勢浩蕩。謝子文用鐵簪子與他分進合擊,淩厲刁鉆。但薛蓬萊已經不是原來的薛蓬萊,玄蛇劍居然在他手裏發揮了十足十的威力,將他二人逼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
可謝子文心中的古怪感覺越來越重。薛蓬萊的力度、招式都沒有減弱,但明顯比剛才不如了。之前李公仲與白水部爭奪身體遇到阻滯之時,薛蓬萊似乎分外強大。但此刻輪到李公仲大發神威了,薛蓬萊的氣勢卻遠不如之前。

“怎麽?”謝子文嘲道,“薛道長是三天沒吃飯麽?”

鳳清儀聽明白了,他也確實覺出了此消彼長。其中定有緣故。

“看來你們已經結了歸流血契!你若身死,身上的法力全歸李公仲所有;他若身死亦然。”他看著薛蓬萊,感嘆道:“想不到你如此得瘟神信任。”

被他一口道破,薛蓬萊仰天大笑:“是又怎樣?我生來就該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!”

鳳清儀忽對謝子文道:“你去幫小白,這裏有我!”

既有“歸流血契”這種事,他們要做的就不是單單消滅李公仲了,必須分而擊之。若先殺死薛蓬萊,李公仲會如虎添翼;若先殺死李公仲,難度或許會比前者稍減,但“殺死李公仲”已經是極其困難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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